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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春(四十)

    樊涛躬身在侧,等候许久,但见黄承誉将一堆碎片推至地下,又快速起身捡起那张已经被撕成两半的劝降表,颤抖拼在一处看了又看。

    “你说,这东西已经飘满了垣定?”他问。

    樊涛道:“应该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捏了又捏,而后往空中一扬,切齿道:“我不信。”

    樊涛再未答,那两张纸飘飘荡荡,果然是扬了垣定满城。

    而城外旭日正佳,垣定依着的群山峰顶层云初起,归燕携长风从南往北,恰歇京中。薛凌两只手指夹着枚薄薄纸片,在眼前轻佻晃了两晃,含笑问逸白:“当真这么容易,说借就借了?”

    她看纸上内容,正是杨肃劝降那寥寥数字:欲降,以黄承誉人头作表。

    虽知逸白能将这纸拿来,必定事已经成了,薛凌却故作不信,移开纸片嗔问:“欺负我没上过战场不是,这劝降一说,还能先逼死守将再劝?有这能耐,劝什么啊。别不是那杨肃原就跟你们一伙儿,你瞒着我,叫我一人提心吊胆。”

    逸白忙笑道:“姑娘这话说到哪里去了,若杨肃真是与小人有旧,小人岂会舍得他折在垣定。还是姑娘的法子好,垣定无水,本就无需劝降。”

    她夹着那张纸条没丢,第一次主动问起这事,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惊讶:“真是没水了?不应该啊。就算垣定坐落于暗河之上,可我看垣定如此之大,总有三两处水源不与暗河相通。

    依着我的意思,只是城里用水困难。杨肃逼一逼,给些苦日子过,献降也是理所应当。你们再凑凑,凑两三颗人头出来骗骗他,基本也就行了。

    怎么就,短短几日之内,连黄承誉都能逼死了。难不成,偌大的垣定,还真是指望着一口井过活呢?”

    她面貌含春,笑语带俏,像在问个什么趣事。逸白迟疑了一瞬,老实道:“想必是杨肃用毒过重,就像姑娘说的,水这种物事,本无需全污,只要城中出现了一处有毒之水,剩下的,谁也不敢放心用去。”

    薛凌疑惑未退,摇着那张纸片瘪嘴:“我是说过这么回事,可人逼急了,只要尚有一线希望,总得要试试。

    杨肃逼着黄承誉去死,但凡城中还有可用之水,你我皆要垂死挣扎一番,他岂能坐以待毙。不放心的水,无非就是找人试试,人没事,不就放心了?”

    逸白含笑未答,薛凌指尖微动,将那纸张掉了个向,捏在指腹间,而后指节弯曲用力,一声脆响,将纸弹起,活泼道:“人死了,就再换口不放心的继续试呗。”

    逸白笑意有些僵,薛凌手肘支在桌上,撑了下颌,小性子般嗤道:“我看这事儿还成不了,怕不是得另想个招。早些间问你们如何借,你支支吾吾,现儿个来不及了,白费一着好棋。”

    逸白默出了口气,道:“姑娘多虑,城中确实无水了。”他顿了顿:“黄承誉以为诈降之事必成,既想骗得杨肃掉以轻心,又想激起民怨,所以,暗中往城中各处水源都投了毒。

    垣定上下,现如今,已无滴水可用。”

    薛凌只略挑了挑眉,片刻取了手望着逸白直拍掌,笑道:“这可真是个好法子,待他诈了杨肃,开青十来万人口,少不得有五分之一的青壮,便是老弱妇孺,也能给壮壮声势,添添柴火。何况有了这么一遭,皇帝人心大失,不知又有几州几郡要向黄家投诚。

    嗯.....他就没想想,自己要输吗?”

    逸白不知自己该该答,踌蹴间,薛凌收了目光,倚在椅子上自言道:“也是,他不孤注一掷,结局似乎只能被杨肃困死。何况杨肃已经找到了下毒之法,一日量不够,迟早也是要够的的。

    只是这杨肃也怪,他就没想想,逼死了守将,城中哪会有人真心降他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万一垣定鱼死网破。

    怎么看,这法子于两人而言,都不算上策,合着两个蠢货到凑到一处去了?”

    逸白笑道:“姑娘是旁观者清,可若杨肃看来,城中无水,只要再拖几日,缺水之人,连刀都拿不起,何来鱼死网破。不信且瞧瞧,便是今日黄承誉就将脑袋割下来,杨肃也要再拖两三日才肯开门受降。”

    薛凌道:“你说的倒也有理,但黄承誉这么个铤而走险的人,更像不可能引颈受戮。反正都是要死,如何肯自己先死。万一他就是要耗着,不降了呢,那可真是你我烟熏火燎,倒给杨肃送了桌好饭。”

    她问的多,然似乎并不在意答案,没等逸白答,自张了手,十指晃动,笑道:“你瞧这个,是永乐公主送来的桃花。她府上好几大园子,都种着这玩意儿,早早晚晚的,二月下旬就开,能一直开到四月底去。”

    逸白见她指甲上各有淡淡殷红,像是早间新染的,笑夸道:“是好看。”

    薛凌愈添欢喜,瞧着指甲上笑道:“改日遣个人去问她讨些来,也种两颗在院里,瞧瞧落英缤纷是个什么样子。”

    逸白笑而不言,等薛凌看够了指甲,并没追问垣定之事,只伸手向一旁,将搁在桌上的“短剑”拿起,左右比划始终不好塞进袖里。

    这两日衣裳轻薄,加之皆是丫鬟挑拣来的新衣,不如往日自己选的那般适合藏剑。幸而最近无旁事,搁着也就搁着了。

    逸白已清晰看过数回,那剑柄上有恩怨二字,这会再瞧,仍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自在。看薛凌像是打算起身走,犹豫片刻,还是笑道:“姑娘可是要出门。”

    薛凌只顾着把剑往袖里藏,头也没抬道:“嗯,怎么了,还有旁事?”

    “园里倒没别的,只是垣定那边快要结束了,便是姑娘不问,在下也该说报的清楚些,若姑娘不赶着,那....”

    薛凌停了手,有些不耐烦,打断道:“你快说快说,别不是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要我去做,你就不能早点说?”

    好像这样才符合她的性格,逸白放下心来,将垣定现状一一说过,只道是黄承誉早已在城中夸下海口,不惜万死以报城中太平。

    又道黄承誉若主动死,那樊涛必能将杨肃也拖下去,可黄承誉若非要熬,大概率是自己与手下死个苦不堪言,而杨肃还能落个大破垣定。

    两厢权衡,他想指指薛凌的剑说一句“成人之间,何来恩怨呢,生死俱是利而已,能有三两分情就不错了。”

    然他面上笑道:“姑娘且说,他是不是必然要将自己人头双手奉上。”话落噗嗤一声,逗道:“小人的意思,是如果他双手尚能用的话。”

    薛凌听得兴起,就着剑柄敲了下桌面,笑道:“是这么回事,那还真是没办法。”她似乎仍是不怎么上心,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指甲,敷衍一般道:“没旁的了吧,没旁的你赶紧退吧,马车还在等我呢。”

    “暂无旁的了。”逸白说完躬身,示意要退。薛凌一蹦三尺高站起,从格子里拎出个碎银袋子,嘟囔道:“走走走,我随你一起走。”

    逸白笑着让道一旁,请了薛凌先行。原她早已拾掇妥当,是要去永盛赌坊。这些日子无事,既得了这么块地,闲着也是闲着,去了吃喝玩乐一概周到,舒适的让她忍不住念了几回苏姈如的好。

    二人一路走着说了几句闲话,出了院落过花廊作别时,逸白忽道:“有一桩事,不知在下该不该问。”

    薛凌将那钱袋子摇来晃去正是得意处,快语道:“问问问,随便问。”

    “薛瞑是不是去的久了些?”

    薛凌骤然停步,缓缓转身看着逸白,若有所思道:“你不说我还没记起,这是久了些。”

    逸白忙道:“小人只是忧心出岔子,姑娘看,可要遣人去查查。”

    薛凌掂量了一下袋子,猛地记起什么道:“啊,我忘了,不用不用,他是要久些,因为已经不在棱州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去了何处。”

    “去了乌州。”

    “去那地作甚....”

    薛凌转身复往前走,随口道:“看看能不能把沈元州骗回来。”

    把沈元州骗回来,逸白咂摸了一瞬这话的意思,还想再问,薛凌已走出几步远。他又想了想,终没往别的事上多心。

    薛凌不敢掉以轻心,直出了壑园大门坐到马车里,方沉沉出了口气。赶车的仍是那个张二壮,只如今此人开了个铺子,除非薛凌要用车,不然壑园谁也使不动他了。

    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见到薛凌,他便止不住话匣子,又说最近天道好,又说昨儿见到了回头客,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,摇晃着到了永盛,下车时从钱袋子里抓了一把银粒,笑道:“给张大哥喝茶。”

    张二壮早不是初时那般拘谨,双手捧着接了赏,点头哈腰说下午来接。等薛凌进了门,他亦是沉沉出了口气,和薛凌在马车上的样子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最近不太平,京中也是人心惶惶,他的铺子,是开起来了,然根本无人进门。何况他是个新面孔,已被几个老生意人找了好几次的茬,十来天收入,不如手中这捧银粒子。

    姑娘家爱听好话,有什么办法呢?

    薛凌兴冲冲进门,来过几回,小厮牌童早已识得她,忙迎了人领着上二楼。张棐褚与旁余人似乎在议事,见薛凌现身,不由得扶了扶额头。

    告了个罪上前与薛凌笑过,道:“姑娘又来。”

    薛凌掂了掂手中袋子道:“来了来了,不劳你走账,都是我自己的钱。先与我讨杯茶来,住处今儿个缺水,渴死了。”

    张棐褚权当她是个说笑,京中何曾缺水,便是缺了,又如何能缺到壑园去。然到底是自己主家,她说缺水,他也只能赶紧斟了茶,一面笑问可是园中生了旱魃。

    薛凌对这男子尚有三两分喜爱,一来是给自个儿送钱的,另来所交尚浅,既扯不上恩恩怨怨,也还没落到个利益相争。能别无杂念的和一个普通人来往,本身就值得愉悦,倒无需张棐褚其人如何。

    她接了茶,想了一瞬这旱魃是个什么东西,约莫是个引起大旱的怪物,虽功效不太一样,但结果大同小异,都是让人没水喝。这么看来,没准杨肃和黄承誉等人都是旱魃。

    当然了,她自个儿也是。

    薛凌一口将杯中水饮尽,搁下杯子道:“还真是,不止一个,好几个旱魃。”

    张棐褚越发当她胡诌,含笑续了茶,只说自己还有旁事,请薛凌自便,又道:“既是姑娘不走公账,那可要输赢自负,守守规矩。”

    薛凌端着茶水将人挥退,整个人无力缩在软塌上,颓唐躺了许久,耳边是楼下骰子牌九,庄家赌客,她怎么听,也听不见垣定城里哀声震天。

    那些被迁往城南的百姓,在一夜苦等之后并没等来第二次开城的消息,反而听到数人在传,要想再开城门,除非将黄承誉人头拱手奉上。

    并没有谁高声喊黄大人赴死,只是毒发的百姓越来越多,杨肃用的毒固然不为奔着人命,黄承誉却并非如此。不死一些,怎说明当今皇帝天怒人怨?

    剩下的人再不肯呆在城南,纷纷往城门处聚集,想替自己谋得一线生机。黄承誉开始还遣人拦了几波,到最后,满城的人压过来,根本拦不住。

    他不敢露面,只在屋里来回走动,时不时问属下:“如何,有多少人愿随本王开城死战?”

    人皆低声,虽说愿誓死追随,却总会提醒,现百姓堵在门口,一旦开城门,只会蜂拥而出,仓皇逃窜。打仗最重士气,前头的人跑的不要命,谁还有胆子喊杀。

    更何况杨肃早已摆阵设伏,就算手下兵马全部犹如神兵,也只是往人包围里送而已。这一仗,基本毫无胜算。

    最要命的是,这门,已然不是城内想开就能开了。杨肃既知城内无水,只要在门外加固,死困城中,不等他攻进来,百姓自己就要生乱,他怎会让黄承誉开门。

    日过西山,外头纷闹声乱,黄承誉终于坐回了椅子上,樊涛自始至终一直候在屋内,跟着茶饭未用,表情丝毫未改。

    黄承誉看他,道:“先生真乃妙算。”语气已然多了些淡定从容,再无早间急切。

    樊涛躬身:“大人亦是,神机无双。”

    黄承誉哈哈大笑,半晌伸手扶上头顶发髻,朗声道:“这颗大好头颅,二三十年间尽享风流,不怪这么多人想要。你要借.....“他嗤嗤笑:“便借与你。

    只是樊先生,拿什么来还本王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