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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春(五十五)

    薛凌捏着这张纸,想了半刻,只觉这“顿首”二字着实不妥,也不知齐世言是怎么用的词。

    含焉看得她呆滞许久,凑过来道:“如何,可还顺心?”

    薛凌恍然回神,仿若先前急切焦虑皆不复存在,笑道:“没事,虚惊而已。”话落又觉怅然若失,手一抖将那纸张递到含焉面前,嗤道:“你看看,这写的什么玩意?”

    含焉不解,探了目光往纸上扫过一眼,又退回去,面带羞赧道:“我学得不多,只初识几个字,你都瞧不明白,我瞧了也是白瞧。”

    薛凌唰一声将纸抽了回去,随手揉作一团道:“也是,没事了没事了,你去吧,我且歇歇,今日醒的早,实在困的很。”

    含焉被那句“也是”噎得不轻,幸而知道薛凌就这么个性子,深吸两口气也就罢了。又指指另一侧妆台道:“东西我都拾掇好了,裂了的碎了的放在一处,完好的放在另一处,找东西慢慢找就是了,白白坏了物件,可....”

    她突而顿口,想着即使是亲近,自己也没资格置喙薛凌的不是,说这么些过于逾越。

    然薛凌并无反应,起了身道:“刚才急的很,摔了就摔了,这园里又不缺,你看哪个好看,让逸白再置办两套新的拿去玩。”

    自己哪里就是这个意思,含焉还待辩解,薛凌哈欠连天催着赶紧走,她自无奈,说也说不听去,谁让这园里,是真的不缺。

    待人出门后,薛凌坐在床沿上,摇晃了半晌小腿,还是没想透。齐世言,怎么就.....就死了?

    倒不是说这个人该长命百岁,只是当时离京,她是暗笑过一声这老不死从此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的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老不死,合该跟黄家那个老不死,江家那个老不死,和天底下许许多多的老不死一样,在床榻之间辗转挣扎,力竭咽气。

    怎么,他怎么死都不挑个好地方。

    她摊手,纸团在手心里缓缓舒展,“人何以堪”四个字像是要从纸上跃出来,砸到她脸上。

    不解与慌乱间,薛凌尚没想起那句“虽终未得团圆之好”是什么意思。只一贯来的逞强性子狠狠将些许忏愧心痛盖的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老不死就是老不死,风高浪急时装个缩头乌龟,眼看着快要日月新天了,就跳出来喊有所不为,真真是两面三刀,厚颜君子。

    她复将那信纸捏作一团,暗喜有了这么一出,苏凔多半还活蹦乱跳,就当是齐世言死得其所。

    她死死攥着拳头,和苏凔一样唯恐东西漏出来。一旁齐秉文叩首谢恩,魏塱心绪大好,点了苏凔跟随,帮忙处理齐世言后事。毕竟议是他提的,活儿让他去干正是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苏凔求之不得,和齐秉文一起将尸体扶上轮椅,恰今日戴孝之人颇多,不缺殓布。二人行至场外,替齐世言清理了仪容,穿上白衣,方商议起去处。

    尸体不比活人,这要是一路运回去,虽天气还凉,免不得要发臭生蛆。苏凔纠结如许,提议道:“我识得一处,是药家,正巧他们往来各处买卖药材,不如先将伯父安置过去,再从长计议如何送他还乡。”

    齐秉文擦尽手上血迹,向苏凔施了一礼道:“还未谢过大人美言之恩。”说着话,这才把齐世言手指强行掰开,将他撕下来的那半张表书拿出来,奉给苏凔道:“物归原主,苏大人笑纳。”

    苏凔迟疑了一瞬,方抖着手接了过来,有心揉作一团,又怕齐秉文生疑,摸了两摸揣进怀里,神色极不自在。

    齐秉文笑道:“想是伯父临终失了方寸,故有此举,可有耽误苏大人上表天恩?”

    苏凔尴尬道:“没有没有,寻常文章尔。”他此时方觉,对于齐世言之死,齐秉文全无哀忧,不太像一个同族后辈。

    原以为,若两人并不亲近,齐秉文断不会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陪着齐世言进京。现瞧来,难免腹诽,莫非是齐世言蒙骗此人来的。齐秉文无端落了牵连,人死了正合心意?

    苏凔越发怀疑,该不会当真是此人推了齐世言一把。齐秉文恍若瞧出他猜想,忍俊不禁哈哈了两声,笑道:“苏大人切勿多心。”

    他看了看远处,伸手往左,示意苏凔先走,另轻手推了轮椅,还不忘替齐世言掩了掩衣襟。若非额前破口,单看面目,还与生时无差,只因失血而亡,所以苍白了些。

    齐秉文道:“难得,苏大人肯站出来替伯父求情。”

    苏凔心有不安,鬼祟往四周环顾一眼,唯恐皇帝派人跟随。瞧见并无卒子在后,方道:“并非如此,我不过一心侍君,那会人前所言,句句发自肺腑,无一字虚假。”

    齐秉文仍是含笑未驳,步调徐徐,人也不急不缓,等苏凔话落自静了片刻,才道:“苏大人心思如何,旁人瞧不得,可行迹如何,齐某受益良多,总要道个谢才是。”

    苏凔沉默,齐秉文又道:“乘风驾鹤,对于伯父而言,是桩喜事。他自去岁回到老家,身囿于床榻,魂自陷囹圄,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。”

    苏凔忍不住道:“那齐大人是何时好起来的?”

    齐秉文顿了脚步,笑瞧他道:“好起来?”问完续推着轮椅往前,絮絮道:“你瞧他这样子,哪里就好起来了。不过是请郎中下了几副猛药,催得油尽灯枯尔。今日不去,多不过是数日之间。

    我与伯父,往来不过数面。他为官清正,厌恶裙带之说,故而几支旁系都在老家,离京千里万里,唯恐落了他人话柄。上回见他,还是祖母回乡探亲,伯父陪伴在侧,那时候,我才初初束发。”

    苏凔越发吃惊,失态道:“那你怎么.....”

    齐秉文抢白道:“怎么肯陪他来走这一遭虎窟龙潭是么?自然是。。。”他顿了顿:“这个中缘由,多了去了,又或许如苏大人所言,并非有意替伯父求情,只得一心侍君尔。我也并非就是舍生取义,刻意护伯父还京,而是为着旁的,落了个殊途同归。”

    苏凔还待在问,齐秉文一指前方道:“诶,到了。我与伯父这两日皆在此歇脚,特意选的离先帝陵墓近些。住处不是守墓人,便是荒郊客,也不拘来客是长命百岁还是气若游丝。”

    苏凔道:“那你们,要如何返程呢。”

    “伯父来之前,早已散尽家财,打发妻儿,祖籍兄友亲朋皆遣散干净,特叮嘱我,一抔黄土掩了就是,此生,无颜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苏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,惆怅半天竟忘了问清霏往何处,只拧着眉头痛道:“大人这是何苦,大人这是何苦,他何苦如此,他都离了这是是非非,他都走开了。”

    好端端的走开了,何苦要回来寻死。他没把这句不敬之言问出口,只将手心纸团捏的咔嚓嚓响。何苦要寻死,好端端的活着,为什么要寻死?

    死得其所就罢了,这死了,死了就死了,只作他人口间一句笑谈而已。